北京老年醫(yī)院認知障礙診療中心副主任醫(yī)師 胡月青
那是七月的一個下午,天氣越來越熱,我正在伏案書寫病歷,一陣劇烈的金屬碰撞聲突然從護士站方向傳來——“你們干什么……放開我,走開!我要去開會……”嘶啞的喊聲傳來。
我忙起身出門,只見一位穿藏青色碎花襯衫的老奶奶正劇烈扭動著,護士長和兩位護士正合力扶住她顫抖的胳膊。老人銀白的發(fā)髻歪斜著,布滿皺紋的眼角泛著血絲,瘦削的身軀卻迸發(fā)出驚人的力量,讓年輕的男護工都險些被甩開。
87歲的李奶奶曾是某事業(yè)單位技術(shù)部門負責人。3年前,她的記性變得越來越差,開始在清晨錯認時間,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說“該開早會了”;去年冬天,她穿著單衣在家屬院里徘徊,說要“給下屬送溫暖”;今年夏天,她里里外外穿著8層衣服坐在家屬院長椅上,反復念叨“會議記錄要留檔”。
李奶奶的女兒也50多歲了,眼看著母親的變化,心如刀絞。她看著母親撕扯自己的衣服,拒絕洗澡換衣,特別是當她試圖為母親更換紙尿褲時,母親會突然暴怒,抓起便盆砸向墻壁;女兒把飯菜端到床邊,她會盯著米飯,指著女兒的手說“你往飯里加了毒藥”;她還經(jīng)常在街坊鄰居面前控訴女兒,仿佛她的世界充滿了不公與恐懼……最令女兒心痛的是母親在夜晚的突然爆發(fā)。凌晨一兩點,她會鬧著出門“去單位開會”,如果不依從,就會變得狂躁不安。女兒只能默默地為母親穿衣,背著一包必需品,小心翼翼地陪著她走在夜色中。
生活的殘酷還遠不止于此。母親經(jīng)常拒絕去衛(wèi)生間排便,隨地拉完后將大便涂抹在墻上或自己身上。有一次女兒收拾母親糊在地上的大便,卻被母親一把推倒在地上,抓了一把大便就往她臉上抹……那一剎那,她想起了小時候和母親一起包餃子,兩人互相用面粉涂抹對方的臉,那時是多么的快樂與無憂。而現(xiàn)在,同樣的動作,卻充滿了無盡的哀傷。女兒的心,如同被撕裂的布片,痛徹心扉。
女兒含淚說,她快被折磨垮了,一天24小時都不能離開母親,生活的節(jié)奏被徹底打亂。她的世界,變成了無盡的打掃、烹飪、喂食和哄勸。母親的一舉一動,都可能成為新的挑戰(zhàn)。盡管如此,女兒心中仍有那份深深的牽掛和愛。她說,她曾經(jīng)最愛的母親,現(xiàn)在卻讓她如此痛苦。如果母親有知覺,她一定無法接受自己成了這樣。
入院后,李奶奶被確診為阿爾茨海默病。我作為她的守護者,承擔起了女兒般的角色,為她量身定制了一套方案。我細心關(guān)注她的飲食起居,更不忘挖掘并呵護她的愛好。得知李奶奶喜歡“開會”,每次她煩躁不安時,我便組織科里的護士和護工“開會”,讓李奶奶坐中間,像以前那樣主持會議。
那是一個陽光溫煦的午后,李奶奶又開始嚷嚷著要“開緊急會議”,我悄悄把護士站的椅子搬來,讓護工們圍坐在長桌兩側(cè)。當她顫巍巍地坐上主位,我看見她下意識地挺直腰板,像年輕時那樣撫平衣襟上的褶皺?!澳銈冏罱ぷ髟趺礃樱俊彼龑χ鴿M桌“下屬”開口,聲音里帶著久違的威嚴,“要記住,為人處世要正直……”后面的話斷斷續(xù)續(xù),時而說“食堂的菜要焯水”,時而念叨“報銷單要按時間排序”。當她說“今天的會議就到這里”時,我分明看見她眼角閃過的笑意,像是暮色里突然亮起的路燈。
那天之后,我總會在查房時準備一個“會議記錄本”。當李奶奶握著筆在本子上畫圈,說“我要記下你們的建議”時,她女兒第一次露出久違的笑——那笑容里有苦澀,更有釋然。原來,認知障礙帶走的不只是記憶,還有那些被埋藏在日常瑣碎里的珍貴聯(lián)結(jié)。在李奶奶的世界里,我或許永遠無法幫她記住女兒的面容,但至少,我愿意做她永遠的聽眾,在那些混亂的語句里,打撈她曾經(jīng)的榮光與溫度?!?


 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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